只有我们无法拥抱的那个冬天

  我很小的时候,在学校后山认识了一个幽灵。

  她穿着高中部十年前的老款校服,眼睛比活人更加明亮,宛如世上最美丽的琥珀。

  初中结束的那个冬天,我们最后一次相拥道别,却如同迎头相遇的河流般穿过了彼此。

  最后一场雪漫天洒落,我终究是踏上了前往城市的路,她则继续等待着下一个能看见她的人。

  两年后的暑假,我匆匆回到乡下小镇,奔向印象中她驻足的所在,却再也没能找到她的踪迹。

  她曾经寄居的老旧木屋已经变成了旅游区里的售票厅,我们亲手种下的向日葵也已枯萎凋零。

  断断续续十年又十年的寻找,背上难以忍受的工作压力,在彷徨中成家立室的负罪感,我终于濒临崩溃。

  在医院的精神科里,大夫告诉我,那一切都只是我孤独童年里的幻想。

  她只存在于我的眼中,而这个世界上从没有过她的痕迹。

  于是我辞去工作,开始倾尽全力寻找幽灵的旅途。

  夜里寂寥无人的居酒屋,东京最偏僻的遗弃校址,我仿佛无数次看到了她望向远方的身影。

  她的名字是户田山晴羽,是不存在于世上的幽灵。

  在生命结束前,我是否能再一次握住你的双手?




  (1)雪落之日


  “我每天都会站在这棵树下看枫叶。你看,这些枫叶过了许多年依然没有变过——发红的,发黄的,镶了金边似的,一直都是这样。”


  约莫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会叫她‘透明的姐姐’,虽说幽灵并非必然是透明的,而户田山晴羽在我眼中的确就像普通人那样,除了说话的方式有些古旧之外。但在我幼小心灵的幻想中,她是飘渺的,就像书上出现过的对鬼魂的描述。


  时值冬日,天上飘着漫漫然的轻雪,几乎是一簇一簇地向下落去。我在樟树下面昂着头,不知觉便盯了许久。它们飘落的速度很慢,我的视线随着其中一片特别显眼的雪花移动着。最后它穿过了晴羽的身体,消失在地上的积雪里。看到我在望着自己发愣,晴羽随即轻笑起来。不过银铃般的笑声不知为何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她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老旧的黑色方格子围巾被泪水打湿了。她在哭,我无法理解那些泪水的含义,它们只是在晴羽的围巾和外套上留下了痕迹。


  我想要安慰她,可即使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短短的半米不到,它却比整个宇宙都要广阔。她和这个世界,我和她,就像两条离得很近的平行线。


  那也是我印象里的第一个冬日。


  在光影疏落的回忆中,那一天竟然是如此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许多年后我依旧会想起这个画面。我试图伸手触摸,努力勾勒出每一处细节——她的穿着,围巾的颜色,靴子的大小,别在衣襟上旧式金属校徽的锈迹。我想要记起一切,把它们刻进灵魂深处,成为支撑我在这个压抑世界里活下去的脊梁。画面中的晴羽背对着初晨的太阳,光芒在她身上铺了一层柔和的轻纱。这幅画是如此的梦幻,以至于在成年后的许多个夜晚里,巨大的悲伤向我袭来。我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抑或只是我在孤独无依的夜里的一场梦,不断思念着同一个不存在的人形。


  还有许多我都无法忘怀。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在冬日吹得脸颊发红的风中,晴羽穿着盖到膝盖的裙子。哪怕我已经换上了厚厚的羽绒服依旧觉得天寒地冻。于是我在恍惚中把外套递给她,可松手的一瞬间外套便掉在了地上。晴羽握着拳头,对于没能接住外套这件事疑惑了一会,最后才悄悄地放松了,没有让我看到眼角湿润的痕迹。


  她又试图把外套捡起来还给我,可是每次手掌都徒劳地穿过了外套。那一霎那她定格了,如同想明白了些什么。她蹲在地上,右手按着雪地,就那样维持同一个姿势,好似雕塑。直到我叫了她的名字。


  “晴羽!抱歉,我忘了——”


  很抱歉,我忘了你不是活生生的人类,忘了你无法触碰这个世界。


  我怎么都无法说出口,这个令人难过的事实。


  “我不冷。风吹不到我。”她快速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站起身向木屋的方向跑去,她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的羊毛衫。我在后面努力跑着,追上她的身影。我知道晴羽不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因此我只能眯着眼,拼命跟在她身后。


  雪地靴不断扬起小小的雪尘,等到晴羽终于停下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来说,这样的奔跑显然不算什么,但是冷风灌进了我的喉咙里,让我大声咳嗽起来,眼前也因为雪光折射而泛着白芒。


  晴羽正站在树下,也在大口喘气。我们跑了很远的路,翻过了一整座山头。在这里已经看不见家里的农田了,附近被郁郁葱葱的松柏围得严严实实。


  她从书包里掏出装着葡萄汁的水壶,“对不起。”看到我在不远处蹒跚走来,晴羽咬了咬嘴唇,显得有些内疚。“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情绪化了。你没事吧?”


  “没事。山路不太好跑,下次你能走慢点吗?”


  “我只是......”


  晴羽张了张嘴,呆呆看着眼前淡紫色的饮料。


  “我要怎么办呢?我很高兴今天你来找我堆雪人了,但是我总是能想起自己水壶里的葡萄汁永远也喝不完。我也永远没办法做任何事情。像是写信,骑自行车,打雪仗,甚至连和别人说话也不行。就连抱一抱你也做不到。你知道吗?我时常会想着,现在的饮料是不是有更多口味了呢?你喝的冷乌龙茶是什么味道呢?橘子味汽水尝起来真的不会起来很怪吗?”


  一边说着,她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用力往外摔去。


  “在离家近的地方,我可以感受到树干粗糙的纹路,或是雪地柔软的触感。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永远也没法抱住你。”


  “抱住我——这很要紧吗?”


  “你不懂。”在纷纷扰扰的飞雪里,晴羽的眼中泛着水晶色的泪光,“你是唯一一个能看得到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和我说话的人。我在这里等了十年了,可是都没有人来找过我。我很害怕。要是有一天你走了怎么办?我只是想有办法让你记得我而已。”


  户田山晴羽的家是一栋在山上的小木屋。木屋很破很旧了,外面爬满了藤曼和青苔。但是每天晚上她都会回到屋子里面,然后把门牢牢锁紧,不让我进去。


  我迫切地想知道木屋里有什么,但我尊重晴羽,终究没有进去过。


  幽灵住在破旧的宅屋里似乎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就像晴羽的家,她也被人遗忘了。在那个岁数,我幻想了一下被独自留在山上十年的画面,不由得感到毛孔悚然。可是晴羽从来不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她会成为这个样子。我脑补过许许多多的故事,甚至把它们写进了作文里,还因为被老师称赞过是栩栩如生的文字。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晴羽是活着的,我把她的故事,不论是真实与否,用文字的形式给了老师看,就像展现了无数个平行时空里的户田山晴羽那样。对于我来说她不是什么幽灵,只是一个住在山上的朋友,至少那时候的我是这么坚信的。


  -------------------------------------


  在十五岁前我经常会在假期或者放学后跑到山上找晴羽聊天。我对于历史和文学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而晴羽懂得很多。她告诉了我这一片区域在二十多年前是什么模样的,那时候的人们喜欢写什么,报纸上刊登了哪些广告,人们喜欢聊什么话题。


  她会帮我写绯鞠作业,教我怎样在作文里增添上华丽的字句。我们对于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物都充满向往,我努力挖掘着历史长河里散碎的物件,她则听我诉说对她而言的未来里有什么发生了。当我告诉她NASA有一个把人类迁往火星生活的计划时,她愕然地看向我。


  “那我怎么办?”


  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提着帆布书包,黑色长发在风里依旧静静垂着,就像一张逐渐褪色的照片。


  我告诉她,不是所有人会去,只是一些精挑细选的志愿者会过去;而我没打算抛下地球上所珍视的一切去往那么遥远的地方。再者,我有将近六百度的近视,要是在火星上弄丢眼镜就不得了了。


  听到我这么说,晴羽松了一大口气。她把我带到离木屋很近的地方,近得我能闻到老旧木头散发出的气味。然后她紧紧抱着我,虽然我们终究是像迎头相遇的两条河流一样穿过了彼此,但我总觉得,那一刻我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温度,就像一缕在极夜里的烛火,很微弱,很明亮。


  对于十二岁的我来说,也许根本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回忆起了这一切,才知道我人生中第一个用真情编织成的拥抱,给了一个不存在于世界上的的幽灵。




  (2)雪花的名字


  记得第一次遇见晴羽,是一个还能见得到星星的平安夜。那时虽然我和叔叔住在一起,但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每天都要很晚才从居酒屋摇摇晃晃地回家。于是我在家里留了咖喱饭后便独自一人提着灯笼,跑到了学校的后山里。


  天色很暗,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有些迷路了。虽然偏离了计划的路线,但我能从树冠上清楚看到学校和家里的灯光,因此并没有感到害怕。现在想想,那真是个大胆的年纪,只有九岁的孩子竟然毫无恐惧地徒步进了森林里。也许是我从小就习惯了独处,即便是一个人穿行在没有光的地方,依然没有半点退缩,简直像失去了生物的趋光本能那般。


  我在星光中转了几个大圈,最后在被枝叶遮蔽的缓坡上找到了一个不显眼的木屋。它看上去很老旧了,斜斜立在离上山的路一段距离的地方。这对于男孩而言简直是莫大的吸引。那个年代的孩子大多都受到了福尔摩斯和各类冒险小说的影响,总会觉得在这种地方会埋藏着什么秘密。于是我摸索着走了过去。灯笼摇晃着,发出黯淡温暖的光芒。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在和她四目相交的瞬间,我并没有感到恐惧,因为在我的印象里,鬼魂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它们应该要么是半透明的,发着幽光在墓地里飘荡,或者长着奇丑无比的獠牙,肌肉扭曲成令人腿脚发抖的弧度。


  至于眼前的女孩,她有着白皙秀丽的面容,明亮的眼眸里是一双深邃清澈的琥珀色瞳孔。她有些瘦削,身上穿着我只在图书馆的老相册里见过的旧式校服,裙子和羊毛衣的样式有点像叔叔小时候那个年代的学生穿着。


  她随意散开的黑色长发一路垂到纤腰上方,干净的刘海让她和古田镇的乡下氛围格格不入。我走了过去,在猜测她是不是偶然迷路的高中生,可是在我记忆里,这一带没有学校的校服是这样的款式。倘若是现在的我,在夜晚的深山里看到这样一幕,大概率会被吓得昏死过去——在东京这样的地方,关于女高中生的都市怪谈数不胜数,人们总喜欢把美好的事物赋予黑夜中的另一面,就像那些开朗的白领杀人犯——不过在将近三十年前,这些都市怪谈尚未风靡全国,信息的不流通导致我无法联想到那种可怕的东西。当然,这也和家里几乎没有多少书有关。


  于是我和眼前的少女面面相觑。她看了我几眼,随即又移开视线,有些无精打采地坐在树根上盯着自己的裙摆。直到我走到了她的身前,开口道,


  “那个......”


  她猛地回头,似乎连续确认了几次我是不是在和她说话。


  她的行为举止给我很怪异的感觉,例如她好几次在我眼前挥了挥手,然后想要伸手戳弄我的灯笼,虽然都在很近的地方停下了。我有些恼火,我不仅提着灯笼,而且也没有夜盲症,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像盲人一样看不见她呢?有夜盲症的人也走不到这么远的山上吧?


  “我看得见哦,大姐姐。”我很平静地和她说道。


  她一下子开始大叫起来,手舞足蹈着,“啊啊啊!——你——你——欸欸欸!?——你看得见——”


  那种惊讶的模样现在是很少见了,就算是班上最不受欢迎的女生被表白时也没有那样惊慌失措的表现,大家更倾向于捂着嘴发出诶?诶?的声音。人类真是做作呢。


  “我有一双健全的眼睛,当然看得见。”


  听到我这么说,她竟然蹭蹭蹭地后退了好几步。如果那时候光线再清楚些,我就会发现虽然晴羽坐在泥地上,但裙子却没有一点污渍,干净得像是刚从干洗店拿回家。


  “你是幽灵吗?还是鬼魂什么的——对了,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摆渡人对不对!你是来带我转世的吗?”


  “我?我不是。虽然我提着灯笼,但是我和摆渡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哦。幽灵和鬼魂是不存在的,你不用害怕。”她的话让我想起了在书里看到过,在晚上提着灯笼带幽灵回家的摆渡人的故事,赶忙安慰她。


  没想到在这样说完之后,她反而沮丧了起来。她的眼睛在刚刚提到摆渡人的时候骤然变得非常明亮,简直充满了希冀的色彩,闪闪发光。


  “怎么了吗?”我这样问她,“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我只是在想,要是你是提着灯笼的摆渡人该多好。”


  “你也喜欢看怪谈故事吗?啊......像你这样的高年级女生确实很喜欢怪谈。”我想起了那些在教室偷偷玩笔仙然后大声尖叫的中学女生。


  “不算很喜欢。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样年纪这么小的男孩现在还在山里,真的不害怕吗?现在时间很晚了吧?”


  “不害怕。”


  “你怕鬼吗?”


  “不害怕。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那你试试用东西砸我哦?”


  “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我就是鬼。嗷呜——”


  她张开双臂,试图作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可惜只是让她看起来很可爱而已。不,九岁的孩子对于可爱的概念还没有成熟,我觉得晴羽是个让我不舍得移开目光的人。我想要盯着她看,这让我很开心。另外,倘若世界上的鬼怪都像晴羽这样,那就不会有恐怖电影了。


  我捡起地上的一粒松果朝她丢了过去。松果落下,我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可是松果掉在晴羽的外套上,又咕噜噜地滚了下去。她咯咯笑了起来,我立马有些生气,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情,鬼魂什么的......在那之后我认定了晴羽只是个因为无聊而跑到山上过夜的高中生而已,也许她来自其他城市的学校,所以我才没认出来那身校服。现在是圣诞节,跑到很远的地方玩的学生并不少。而且在我的印象里,高中生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做各种小学生做不了的事才对,像是抽烟和逃课。当然也包括跑到这种危险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她双腿来回摇晃着,好奇地看着我。


  我走路走得有点累了,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休息。我原本想要坐到离晴羽近一点的树根上,但是被她制止了。她好像不想和我离得太近。


  “我叫北野。”


  “北野什么?”


  “叔叔说不能把名字告诉不认识的人。”


  “好吧。”晴羽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金属水壶,喝了起来。喝完后她用手擦擦嘴,继续说道,“我的名字是户田山晴羽。”


  “你的家在山上吗?”


  “不算是。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是现在我住在山上。”


  “你住了多久了?现在很冷吧。十天?三天?这是露营活动吗?还是你离家出走了?”


  “秘密哦。”


  “那么,你在喝什么?”


  “葡萄汁。”


  “好喝吗?”


  “酸酸甜甜的,不是很好喝。我现在比较想要喝水。”


  我打心底觉得晴羽在骗人。怎么会有甜味的饮料不好喝的呢?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偷偷拿一些零用钱去小卖部买可美果的苹果汁或者酸奶。有时候为了喝到甜的东西,甚至会拿午餐便当里的水煮蛋和同学换来一点汽水。糖食这些被家长明令禁止过多摄入的食物,是珍贵且美味的。哪怕是叔叔这种不负责任的废物大叔,也总是没收我的水果糖。


  “如果你一直喝一样饮料,很快就会厌倦了。我问你,你觉得这些山好看吗?”


  “好看。”我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些山在秋天的时候最好看,我跟你说,我在作文里面写过很多的枫叶——他们是金灿灿的,轻飘飘的,脆脆的——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那样。”


  “可是我觉得这座山不好看。”晴羽反驳道,“我已经对这座山上那些你觉得美好的景色厌烦了。”


  这真是个怪人,我想到,你不可能对漂亮的事物厌烦。如果可以,我想每天都在这座山上喝着酸奶,让季节永远定格在落叶纷飞的秋天,这样就见不到冬天光秃秃的山了。


  我一边想着酸奶和冬天的雪山,一边用树枝逗弄地上被灯笼吸引来的小虫子。晴羽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抱着膝盖左摇右晃。接着,她开始和我聊天,如此迫切地说着,不断谈起天南地北的事情——关于她自己听闻过的一些奇闻异事,关于我,和我在学校里见过的有趣的老师。


  最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知道我国文老师的姓名,以及其他几个我不熟悉,但是年纪也偏大的老师们。她和我说起了他们在十几年前的趣事,包括渡田老师和松下校长的绯闻,桥本老师家里的仓鼠,腾池老师种的梅子。我听得津津有味,虽然晴羽看上去年纪也只有十六七岁,然而她讲得如此细致,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我们一直聊到月亮整个露了出来,而不远处学校的灯光也开始一盏一盏熄灭。


  “我要走了。”


  我告诉她,一边站了起来。


  “你会回来找我聊天么?”


  晴羽背起背包,怔怔地看着我。


  “当然,你似乎知道很多关于老师们的事情——”


  “如果你想听的话,随时来找我都行。我就住在那间木屋里。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我看着明显不适合居住的腐朽的木屋,迟疑了起来。我开始怀疑起晴羽的目的,可是她看上去并没有恶意。


  “好吧,我会再回来找你的。”


  晴羽笑了起来。我看到她的眼眶中有什么在打转。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而她也马上转身走进了木屋里。于是我暗自思索,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会住在那种地方。


  带着万分的困惑,我回到了家中。叔叔喝得烂醉如泥,正瘫在沙发上看棒球比赛回放。我闻着屋子里浓烈的酒臭味,只能一路跑回房间里,然后把门死死关紧。我开始思念父亲和母亲,然而他们都在大城市里工作,在我初中毕业前都是不会把我接走的了。


  不知怎得,我开始向往起明天。我想要在早上的时候再到山上找晴羽聊天。也许,这是孤独者互相取暖的渴望罢了。




  (3)雪花的温度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年纪的确不足以让我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虽然晴羽看上去只有高中生的模样,但是她已经在山上独自一人居住了十几年。这样算起来,和我相遇时她已经三十几岁了,比国文老师的年纪还要大。


  我也是到足足一个月后才发现她是幽灵的。在此之前,我在收拾房间时翻出了叔叔的高中毕业册。在班级合照里,他们穿着和晴羽很像很像的校服,这让我越来越起疑了。而且,在合照里的第二排有一个没有站人的空位,让我不期然想到了晴羽。我幻想她站在那里的样子,竟然出奇的吻合,仿佛本该如此。这也许只是巧合而已,不过我却久久无法忘怀。


  “北野,你知道吗?雪花的温度一直在变化。”


  “当雪花接触到人,她就会开始融化。”


  那天我们一起在山上散步——在此之前我曾经试了好几次让晴羽离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棵大树,但她都不为所动。直到我拿出‘不再和你聊天’为威胁后她才惊慌失措地答应了下来,只不过,依旧不让我离她太近。


  想必她是害怕我发现了她真的是幽灵或者鬼魂一类的东西,因而被吓得跑掉再也不敢来山里,像我那个年纪的孩子的确很容易被鬼吓得尿裤子。可我不知道这些,反而对于传说怪谈一向都嗤之以鼻。我只是把她当成在山上宿营的大姐姐看待,也懒得把这件事和烂醉如泥的叔叔说。至于朋友,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在山上玩,或者在图书馆看书,从来不参与群体游戏。所以要是突然和同学说起晴羽的事情,大概率会被嘲笑一顿吧。


  在我向晴羽丢出那块雪球前,我还没有意识到她是幽灵;一切都在雪球穿过她的身体时变了,我这才留意到为了不让我看到她的头发没有在风中飘动,她特意戴上了帽子。果不其然,在摘掉帽子后,不论大风怎么吹,晴羽的头发都只是静静垂着。时间仿佛在她的身边凝固了。


  我看了看在地上的雪球,看了看她的头发,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缓缓胀痛起来。


  我大口喘着气,因为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反应而本能地开始奔跑。“北野......北野!”她绝望的呼喊声被冷风卷向天空,我像躲避箭矢那样避开了它们。我听不见。我不想听见。我不应该听见的。我一直跑着,途中摔倒了好几次才终于回到家里。跃过楼梯时急促的咚咚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人发现我的膝盖在滑门上磕出了血,包括我自己。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好久,连晚饭也没有吃。叔叔依然是醉得躺在榻榻米上喃喃自语,也不在乎我吃过东西没有。于是我直到晚上才悄悄走到客厅吃了一点昨天剩下来的饭团充饥,期间一直左顾右盼仿佛总有人在黑暗中看着我。接着,我开始回忆向晴羽丢雪球的画面。那是真的,雪球穿过了她的胸口;这个世界和她似乎没有过多的交互,但奇怪的是,在我跑走的时候,她没有试图留下我,她站在原地,注视着我狼狈的样子,任凭呼喊消融于风中。


  我突然愧疚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晴羽无法让我相信她是幽灵或者鬼魂。即使真的是,认识一个博学善良的幽灵也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她对我没有恶意。我想起了在客厅昏睡的叔叔,又想起了那些往我书包里丢臭香蕉的同龄人,孤独的碎浪再次涌了上来。如果没有遇到晴羽,我大概根本不会懂被人在乎和陪伴的温柔。


  那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的晴羽在温暖的夏威夷沙滩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跑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雪花,没有学校也没有清酒的气味,只有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和两排交错的脚印。


  第二天的早晨,我偷走了叔叔的五子棋去山上找晴羽。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她的表情——在重新见到我的那一刻,她迅速地向前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注视着我,接着露出了很淡很淡的笑容,我第一次留意到她左边脸颊有个小小的酒窝;她那样子笑着,一边站在刺骨的风中,裹紧身上的大衣。风吹开了薄薄的一层云雾,阳光重新洒下来了。作为幽灵的晴羽沐浴在光芒中,那么炽烈的温度,金黄色宛如新婚的婚纱;然而她很享受,就像在晒太阳的鸦科动物。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带着五子棋上山找她。这也是少数我们能全心投入的游戏,只要在木屋附近,她就可以顺利捏起棋子和其他小物件,甚至还可以用橡皮筋给我编小辫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足足三年,我顺利升上了初中,去山上的时候随身携带的物品里多出了一些作业本。我开始请求晴羽帮我写一些难懂的国文作业,或是教我画科学作业里的素描图,这让我们的关系更加紧密了,她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心态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但我不想离开山里,我希望每时每刻每一秒都呆在晴羽身边,也许我可以和她聊一辈子天下一辈子棋。那些离开晴羽回到家的夜晚我总是很快地上床睡觉,梦境对我而言只是一种时空穿越。


  这件怪事最后还是被老师注意到了。我被约到办公室谈话,但最后无果而终。我捏造了自己喜欢动植物的事实,然后告诉他们我只是在山上采集标本而已。像我这样孤僻的怪孩子,有这样的喜好也不需要惊讶吧?


  如果十二岁的我再敏锐一点,可能就足以清楚描绘出自己的感情了;那是青少年‘爱慕之心’小小的萌芽,如果时间继续走下去,终有一天它会长成再也钜不断的参天大树。这种感受在我和晴羽道别之前都是朦胧的,我也从未考虑过对她大声说出‘我喜欢你——’之类的话语,更遑论晴羽本质上不是人类,只是独属于我的幽灵。零零年代的初中生已经会在班里大声向喜欢的女生表白了,即便是我这样子沉默寡言的学生,偶尔在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也会被问起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对此,我总是支支吾吾。明明我应该马上矢口否认的。我想不懂,也不明白,我是否真的喜欢上了户田山晴羽,那个住在山上的幽灵。


  人类和幽灵的距离,让我逐渐有了恐惧。我变得成熟了,学会了思考我们的关系,以及那不可预见的未来。晴羽说过我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看得到她的人。这是为什么?我找不到答案,但这对我而言不再重要。我不在乎我是怎样看到她的。但她会消失吗?我会长大吗?如果继续下去,是不是等我老死的时候晴羽还是穿着一样的衣裳,用一样姣好的面容在等待我来找她?在晚上夜深人静时我不期然开始思考这些事,不知不觉间竟然哭了起来。


  也许,在那个年纪,我已经有了可以称之为‘直觉’的感官。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不是地理上的距离,也不是心灵上的距离,而是跨越这些可见之物的,属于时间和世界的距离。



  ————————————————————————————-




  (5)雪花的影子


  “弦。”


  冬天最后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就要到了。叔叔突然从咯吱作响的皮沙发上爬起来,罕见地在白天叫住了正在收拾行李的我。


  “这是你的五子棋盘吗?”


  “嗯。”


  “看来你一直都有在和人下棋......可是我以为你喜欢的是动植物标本,不是么?你和老师都是这样说的。”


  某种程度而言,他竟然记得我在学校的说辞这件事让我感到惊奇,但我并不是很想搭理这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他身上那件黑色飞行员夹克像是上个世纪被泡在伏特加里腌过的产物。自从我搬来和他住,就没有感受到一丝来自家长的安全感。叔叔快四十岁了,但是依然单身未婚,每天就靠存款和清酒过日子。他告诉我他以前遇到过一场很可怕的事故,所以从弄到了一大笔赔偿金。


  我很少和他谈起他的过去,因为这没有什么意义。他就是那种游手好闲的男人,总是在找借口放纵自己,让人觉得他有过悲惨得不得了的往事,从而有理由让自己继续晃荡下去。在我看来,这一切都只是他懒得工作的借口而已。


  “喂,弦。”


  “怎么了?”


  “你知道古田镇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吗?”


  “什么?我不知道。我要收拾行李,可以等一会再说吗?”


  我不耐烦地蹲下身,努力把叠的满满当当的衣服塞进过小的行李箱里。拉链拉不上了,布边卷进了搭扣里,我在旁边一筹莫展地大声叹气。令人烦躁的是,每当则也叔喝醉,他就会开始唠叨琐碎的话。那些话语从来不会构成逻辑关系,和胡言乱语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指望他过来搭把手只是奢望而已。


  “那是一场火灾。很猛烈的大火,就在这附近。”


  他这样继续往杯子里倒酒,显然无视了我说的话。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今天格外的兴致勃勃,很可能会一直说一直说,像挥之不去的黑白蚊子。


  “不只有我一个......还有其他人,其他的朋友,我们都逃出来了。在那场大火里。可是这是最让我愧疚的。你知道吧,明明刚开始只是一直在冒烟,只要抓紧时间往下跑,大家都可以跑出来。又不是轰一下炸塌了整所学校。嗯......也许轰一下让大家都死在那里会更好。你知道吗?在一分钟内跑十五米就连一百岁的伊藤爷爷都办得到,而且即使是滚烫的金属把手,用衣服包一下就可以握住了。你说对吧?真是一场不应该变得那么可怕的大火。”


  “可是你身上没有烧伤的痕迹。”我随口应答道,“没有人说过这件事。正常来说,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在镇里应该早就传开了吧。”


  “是吗?看来大家都忘了。而烧伤什么的——只是幸运罢了。其实大家几乎都没有受伤,因为火烧得很慢。”他喃喃说道,“要是我有想到把衣服包住手,那该多好。”


  他嘟哝着不明就里的话,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走不了了,我永远都无法离开古田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挣脱开他酒气熏天的钳制。


  “那是因为我有要偿还的东西,弦。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逃避。我只能在这里等着,等待事情迎来转机,或者我先一步死去。”


  “你在说什么?则也叔,你喝醉了吗?”


  “我希望我是喝醉了。该死的,我确实在头痛没错......”


  以前他即便喝醉酒也没有说过这种可怕的话。我想要把他当成在发酒疯,他喝的太多了。这些年我已经摸清楚北野则也的酒量——他总是喝清酒,大概能喝一整瓶,这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的酒量。然而他现在开了第二瓶,并且有继续喝下去的打算。


  就算我不喜欢他也好,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他把自己喝到肾衰竭。于是我把他的酒瓶拿走,说道,“再喝下去的话你的肝脏会受不了的。我以为医生警告过你了。”


  “你说得对。很多人都警告过我,可是我一次都没有听。我就是这样的混蛋。我感觉我其实就是在自杀。”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要我扶你回房间吗?你应该睡一觉去。”


  “不用了。弦,你后天就要走了,我想和你聊一聊。”


  他看着我的眼睛,虽然整个人醉醺醺的,但不知道为何,他的眼神很清醒,而且炯炯有神。我放下行李箱,从冰箱里拿了热狗和可乐,在被炉边坐下。桌子上堆满了鱿鱼丝,冷掉的关东煮和毛豆。这是这这段时间里第一次近距离仔细地观察他的模样。他胡子拉碴,皮肤肉眼可见的变红了,面部轮廓分明,忧郁瘦削。确实,他看起来就像有过悲惨的往事。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沉下了谷底。既然之后能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那就聊一聊吧。无论如何,眼前的男人也充当了我十年的监护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好,至少我还活着,这一点就足够感恩了。


  “你在古田镇已经有......十年了吧。”


  “是的。”


  “我给你看个东西。”他转过身在后面的杂物堆里翻找,然后斜斜地拎出一本塑料相册。它的封面很眼熟,我觉得许久以前我似乎有翻看过,只是印象不深了。


  “你看,我以前也是在古田镇念书的。”


  “我知道。”


  “我在中学的时候很聪明,那时候大家的零钱都不多,我想了很多办法赚钱,例如去卖书和摘野果。古田镇很穷,所有人都在想办法赚钱,包括我。”


  “嗯。”


  “你看这个,这是我以前的毕业照。”


  他翻开陈旧的相册,在里面到处翻找,最后视线定格在了其中一张上。照片泛黄了,是黑白照,第二排有一个空缺的位置。我盯着它看,确信自己曾经见过这本相册,在很久以前。


  “为什么这里少了一个人?你是想让我注意到这个吗?”


  我看着那些和晴羽几乎一模一样的校服,呼吸徒然加快了。是的,晴羽就是属于叔叔的那个时代。


  “我忘了。记不起来了。”他啪地合上相册,“二十几年前的相册,连名字都已经被霉菌和污渍覆盖了。但我想说的是,弦,我一直很反对你爸爸把你留在古田镇。他不听劝,执意要你和我住在一起。他所不知道的是,我住在古田镇不是因为我喜欢这里,而是我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你很快就会离开,我希望你能忘掉这里,彻底忘掉,在繁华的城市里工作到老。还有,不要贪恋钱财。钱财这种东西,会让人变成瞎子。盲人。”


  “为什么要突然说起这些?”


  “我很害怕,弦。”他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酒,“我很害怕。我一直等着他把你接走,等了很多年了。看到你往后山跑,我很担忧。”


  “为什么?”


  “应该是我来问才是——你是不是在那座山里,见到什么了?”


  空气忽然凝固了,我们互相盯着彼此,手上动作定格。


  “你说的是......什么?”


  我呼吸急促,有些发抖。


  “我们——我们——我们曾经把一件很宝贵的东西永远留在了山上,弦。我需要赎罪——我们所有人都要。但是我会背起所有的罪孽。贪婪会害死所有人,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贪婪和愚蠢。”


  “贪婪?”


  “我以为在学校卖写真集被抓到的话会被开除。”


  “所以呢?和你说的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被人发现,弦。我不能被开除。”


  “你喝醉了,叔叔。这和后山到底有什么关系?”


  “都怪我,都怪我。我们把她丢在了了那里。”


  “她。”


  那个名字卡在了我的喉咙口。


  “你说的是,是——户田山——”


  “户田山?听起来像是谁的姓氏。”他放下杯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死死盯着他,却没有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他低着头嘴里嘟哝着,不明就里。


  “没事了。你肯定是喝醉了,因为你之前说的话和后面说的话已经乱七八糟的了。”


  “我也希望我醉了。”


  叔叔重重地向后躺倒,“弦,你离开后就不要再回来了。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空气安静了片刻。


  我吞了口口水,喉咙有些干涩。我的直觉告诉我则也叔今天非常反常,他想告诉我什么,在我离开之前,但是他是个懦弱的人,有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客厅里的暖炉发出轻微的噪音,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一定是知道的,对不对?山上面的木屋,幽灵,户田山晴羽——她就是你相册里面那个空出来的女孩,对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把所有事做出了联系,可是叔叔已经睡着了。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白鹤佳酿,鼾声大作。


  





(6)无法拥抱雪花的那个冬天



  虽然很想把叔叔摇醒,但这确实是十分自私的行为。于是我只好把棉被从房间里抱出来,然后铺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像在化蝶的失败者。

  冬天的古田镇温度降到了十度左右,比起更北方的地方当然不算冷,不过这里的风会从领口和袖子等一切空隙钻进去,让人感到非常不舒服。

  我把叔叔的毕业相册抱了出来,开始在里面寻找关于晴羽的蛛丝马迹。他说的话就像精神错乱了那样,每一句之间似乎都没有关联。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切都和晴羽有关,无论是他提到的后山,相册里消失的学生,这一切的一切——

  然而里面大部分名字,不只是则也叔那班的,都被霉菌和污渍遮盖住了。有些闻起来还有呕吐物的气息。我把相册紧紧抱在怀中,孤身一人走在空旷的柏油路上。下午的阳光不是很炽烈,咖啡屋外的风铃在寂寞地响着,我决定上山去找晴羽。

  等到我走木屋附近的时候,我发现晴羽竟然已经在等我了。她坐在树根上,已经不会像很久以前那样盯着遥远的地方发呆,她的视线开始不断飘到上山的小径上,因此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的到来。

  “晴羽,我有事想要问你。”

  我在不远处停下,举起了相册,翻到叔叔班级合照的那一页,“晴羽——你认识一个叫北野则也的人吗?”

  “不认识。”

  她回答得很干脆,看上去有些疑惑,“可是——可是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也有可能是因为姓氏也是北野的原因吧。他是你的什么人吗?”

  “晴羽,我想知道,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北野,我记得我说过我们不会谈论这件事的。”

  “我要走了。我之后可能只有在暑假才会回来。而且我没法写信给你,邮差也不会把信件送上山。我非常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我也会在乎......”

  “......”

  晴羽盯着我一会,似乎才想起来我已经毕业,很快就要离开古田镇。她朱红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然后又合上,反复了好几次。风越吹越大,万物都开始猛烈颤抖,摆动,唯独晴羽像光织成的雕塑一动不动站着,连一根发丝都没有被吹起来。“北野君,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

  “的确是这样的。”她扭过头去,“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不是阳光也不是小虫子。哪怕是这座山,我也不再害怕了。”

  “是什么?”

  喉咙有些干涩,这一刻的煎熬丝毫不比前天我来山上交代自己行将离去的消息更为好受。

  “是被忘掉。北野——我很害怕。消失不仅仅是消失,而是被忘记,被所有人忘记,甚至被整个世界本身所忘记,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自己存在的话,那和不存在也没有分别了。所以,我现在之所以存在,也只是因为北野你看得见我。”

  晴羽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很小,像是被蛛丝缠住了一样。

  存在——存在——存在——简直和绕口令没有两样。我想要逃离这里,最好能让时间倒流,回到刚刚遇见晴羽的那个时候。至少那时我不需要思考这么多,也不需要被迫看向美好表象后的一切。关于幽灵,超自然,以及更加哲学性的东西,我总是避免去想。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无路可逃。当冬天最后一片雪花落下。

  “你知道木屋里面有什么吗?北野。那是我最大的恐惧。可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是幽灵——在这之前我对幽灵一无所知,但我现在知道了,假设我不常常看见自己的尸体,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也会断开。我现在只是忘记了很多事情而已,如果再严重一些,我会直接消失。因为我会连自己的存在也忘掉。”

  尸体——这个单词猛地掐住我的喉咙。我感到天旋地转。我所逃避的,惊慌的,在此刻暴露无遗。是的,幽灵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死亡,显而易见,理所当然。晴羽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如果她死了,那么就一定有尸体的存在。然而,光是想到要看到晴羽的尸体,就让我毛孔悚然。我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美丽少女的尸体。我不敢想象。我简直是一个懦夫。为什么我一直会默认晴羽的尸体肯定已经被妥善埋葬或者焚化成了齑粉?像她这样一只——我不想用‘游魂野鬼’形容晴羽,这让我感到极其难过。

  “所有我忘记的,提醒我存在的,都在木屋里,北野。”晴羽走了过来,她轻轻地用手抚摸我的脸颊,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受到她肌肤的触感。就像微凉的风吹过那样,温柔而切实存在着。

  “让你看见那些东西的话,你一定会离开。人们总是对超出常理外的事物抱有恐惧,何况是‘幽灵’和尸体之类的。毕竟只有你还知道我依旧在这里没有离开,每次想到你离去的背影,或者在第二天你没有出现,我就会感到浑身冰冷,颤抖。我很害怕,北野,比起人类害怕鬼魂,我更害怕自己消失,就那样消失,仿佛没有存在过......我以前不害怕,在你出现之后,我开始害怕了。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我很痛苦。我不知道门后究竟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我知道在我离开之前,我必须把这些都搞清楚,不然等我到了准鸟市,绝对无法静下来上学,我将会无时无刻思念着晴羽,每一秒,每一天,想着她背后的真相,想着叔叔那本泛黄的相册。

  “也许今天是个合适的日子。”晴羽松手,我脸上凉凉的触感消失了。“北野,无论你选择跑开还是继续看着我的眼睛,我......我都不会讨厌你的。以及,请原谅我这样说话。如果用我存在的年数作为年龄计算的话,那么,我现在应该有四十岁了吧。那些我学过的文邹邹的东西,绯鞠,散文,还有悲伤的故事,都成为我的一部分了。请原谅我即使穿着这身校服,却不能像普通的高中生那样和你讲话——我本质上,已经是个老女人了呢,北野。”

  她缓缓地倒着走,声音很平静,直到来到木屋的门前。

  我死死屏住呼吸,大脑在嗡嗡作响,冷气直接从脚底蹿到了头壳中。六年来我从未踏进过这间木屋一步,如今我要离开了,晴羽终于允许我进入这里了。

  木门向里面开启,发出刺耳难听的咯吱声。

  随着门开启,一股很奇特的气味飘了出来。阳光如同凝滞了片刻才照进去,里面闻起来就是需要阳光的味道。我捏着鼻子,穿过在空中四处飘散的浮尘——

  然后我看到了,那些被熏黑的墙壁,挂在架子上锈迹斑斑的猎枪,角落的几个旅行包,和里面的便当盒子。

  这里的布置像是护林人住的地方,不算很宽敞,目所能及的一切几乎都腐朽了,许多地方还长了小小的蘑菇。这里死气沉沉,就连蜘蛛也不愿意在横梁上结网,四处也看不见昆虫的影子。

  我先走到旅行包旁蹲下来查看。晴羽默默的跟在身边,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我看。

  旅行包里的东西不多。我先翻出了一张地图,一个指南针,和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地图发脆了,只能依稀看到古田镇的轮廓。然后是指南针——过了许多年刻度依旧清晰。最后是笔记本,我轻轻擦掉上面的灰尘——

  有名字,上面写着‘松下涧’和‘二年一班’的字样。看起来像是日记本之类的东西。可惜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

  我站起身,不明白为什么晴羽长久以来都不允许我进入木屋,似乎有什么是她绝对不想让我看见的。

  我绕到书架后面,这里有一道向下的楼梯。楼梯保存得不是很完整,许多地方都有被烧断的痕迹,而且架子也不是很牢固了。幸好测量后这里不算很高,要从地下室爬上来很容易。我把头探出去,却只看到了一堆箱子。

  正当我打算跳下去,晴羽突然轻轻捏住了我的袖子。在木屋里,她和世界的交互明显变得更强了。我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力量,有点像小女孩的力气。“北野......这里就算了吧。”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点,“还是算了吧,我们继续去下棋好么?——”

  “为什么?”

  “因为不想被北野看到那种样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咬紧牙关,直接跳了下去。晴羽被我挣脱了,她伸出手,捂着自己的嘴,怔怔看着我。

  很快,不大的地下室里有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力。它躺在许多箱子后,靠在墙角处。

  “北野......求求你......”

  晴羽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她的眼眶有些红红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在朦胧的记忆里,我下意识用力把她抱住了。这一次,我竟然感觉到了一切。她围巾的触感,羊毛衫的触感,甚至是裙摆布料的触感——

  当我们分开时,我已经满脸通红。这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一次的感觉是如此真确,就像是在抱着一个普通的女孩。我们就像一对在废墟里约会的高中生,晴羽就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女孩。

  “......对不起,晴羽。”

  我走到那个引起我注意的袋子旁,它大概有一人高,孤零零地在那里。

  “北野......”

  身后传来晴羽蚊吟一样的喃喃。可是我忍不住了,我想要知道六年来都被她埋藏在时间下的真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数噪杂的念头在瞬间吞噬了我,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再拉开拉链——

  拉链——

  破碎的布料,扭曲坚硬皮革似的东西,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和骨头。

  这些是——

  这些散落的——

  我猛地向后退开,大口喘气,用力摇头,“晴羽,这是——?这个——”

  “是的,北野,这就是我。”

  在那个刹那,户田山晴羽再也没能收住眼泪。泪水无穷无尽地从她的眼窝中涌出,她的胸脯起伏着,浑身颤抖,呼吸越来越快,最后在咬紧牙关的瞬间嘶喊地哭了出来,死死把我抱住。上一次的拥抱像是在安慰,但这一次却是如此痛苦。我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应该要用什么反应面对这一切。报警吗?还是开始呕吐?可是我的耳际只剩下晴羽断断续续的哭声。

  晴羽的眼泪把我的衣裳也打湿了。她哭了至少有半个多小时,嘶声力竭,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我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站着,在无光的地下室里,在户田山晴羽——二十年前,她已经化作骸骨的尸体旁。

  那一天,是最后一片雪花落下的日子。

  【第一卷 完】




[/align]
1.7k
8.5k

请选择投币数量

755

全部评论 181

  • 1
  • 2
  • 3
  • 4
  • 5
  • 6
前往
10000
xiaogan 侯爵
好耶!好耶!感谢!ヾ(≧▽≦*)o

9 天前 0 回复

東钖 騎士
还是没更捏

1 个月前 0 回复

東钖 騎士
我又来了。好像跟之前没变化啊。。。

6 个月前 0 回复

luke mod 平民
作者一定要更啊

6 个月前 0 回复

東钖 騎士
好久没看,已经不太记得上次看到哪了🤣

1 年前 0 回复

東钖 騎士
终于更了😭

1 年前 0 回复

tommb1ss 平民
真的是太厉害了

1 年前 0 回复

追着桃树啃 騎士
大概是高三的时候看到了这本书,当时看到的内容还和现在的有所不同。一晃两年过去了,还在更新,好耶!

1 年前 0 回复

東钖 騎士
呜呜呜,作者赶紧更新吧😭

1 年前 0 回复

swzfa 騎士
追了😍

1 年前 0 回复

Miku miku 伯爵
居然是连载中吗,好可惜。期待看到结局🥰

2 年前 0 回复

光影mirror 勳爵
催更!

2 年前 0 回复

季路 騎士
文学性很强啊,剧情也足够有趣,我才没有哭😎

2 年前 0 回复

念九. 勳爵
厉害

2 年前 0 回复

yuan669 平民
666 

2 年前 0 回复

kevinkkkkkss 騎士

2 年前 0 回复

梦境再临@ 勳爵
帅帅帅帅帅

2 年前 1 回复

吉良点赞 平民
坐等更新

2 年前 0 回复

闲茶桃盏 騎士
可以

2 年前 0 回复

斜杠 平民
林sir!

2 年前 0 回复

  • 1
  • 2
  • 3
  • 4
  • 5
  • 6
前往
座下侍从 伯爵
看什麼看,沒見過文學少女?
140 粉丝
0 关注
13 发帖